《小词大雅》是叶嘉莹女士关于词的修养与境界的演讲集,全书共九讲,通俗易懂的口语化文字加上不少重复的内容,看起来很快,一天的时间就看完了。
对书的内容去粗取精之后,总结起来主要是在援引各家小词的基础上,讲述张惠言和王国维的词论,并用两位说词人各自的词作为例证。在讲述的过程中,使用了当代西方的文学理论,对二者的词论作剖析和比较。
开篇点出,词是中国传统文学形式中的一种韵文的体式,之所以把「词」称作「小词」,有两个原因:
- 词的篇幅短小:诗最长可以写到几百字,而词受到曲调的限制,篇幅短小。
- 词的内容庸俗:诗是言志载道的,「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而词多为文人眼中难逃浮浪浅薄的美女和爱情。
词就是乐曲的歌词,最早流行于民间。乐曲的音乐没有流传下来,但是乐曲的歌词却流传了下来,称作「曲子词」。晚清时在敦煌的一个洞穴中发现的《敦煌曲子词》中,记有大量的唐朝以来手抄的曲子词。但由于当时人觉得它庸俗不典雅,而没有编印成书。
在已知的现存文献中,把曲子词编订成册的第一本书,是五代时期后蜀的赵崇祚编订的《花间集》。同时代的欧阳炯为《花间集》作序,说编辑这本曲子词的目的,是「庶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虽然已将其上升到贵族的文人诗客所吟唱的高度,且文字更加典雅、更有文采,但内容仍然都是美女爱情,相思怀念。
宋朝学者李之仪作《跋吴思道小词》,为喜欢写曲子词的吴思道背书,说「长短句于遣词中最为难工」,且要写出「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的言外之意,实非易事。同样,南宋的刘克庄也为其友刘叔安作序背书,说刘叔安写词是「藉花卉以发骚人墨客之豪,托闺怨以写放臣逐子之感」。但这些都是为友人辩护,有徇私之嫌,未得到公认。
直到清代的张惠言编辑了一本《词选》,才将小词中有类似屈原的《离骚》那样用美人香草做寄托的含义确定下来。张惠言在《词选》的序言中说:「传曰:意内而言外谓之词。其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虽牵强附会地引用《说文解字》中对「词」的解释「意内而言外谓之词」,但却道出了小词的微妙之处,即「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且小词具有言外的引申含义,「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
张惠言是研究《易经》的经学家,认为「理者无迹,而象者有依」,因此特别关注具象的意义。以温庭筠的一首《菩萨蛮》为例: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
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新贴乡罗襦,双双金鹧鸪。
这里的「蛾眉」,是语言的文化符码(culture code)。当一个语言的符号在一个国家或一个民族的文化传统之中有了悠久的历史,被很多人使用过的时候,这个符号里边就携带了大量的信息,这样的符号,我们说它是一个 culture code——文化的符码。屈原的《离骚》中有「众女嫉余之蛾眉兮」的语句,李商隐的《无题》诗中,有「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的语句,「蛾眉」就有了「美好的才能」的含义,「画蛾眉」就表示追求美好的才能。
再看张惠言自己的词《水调歌头・春日赋示杨生子掞》,是写给他的学生杨子掞的,用五首写春天的美丽的小词,写儒家的人生的修养。此为其一:
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
闲来阅遍花影, 惟有月钩斜。
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
清影渺难即,飞絮满天涯。飘然去,吾与汝,泛云槎。
东皇一笑相语:芳意在谁家?
难道春花开落,更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
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
其中的「出」是入声,读作 chù;「斜」字押韵,读作 xiá;「笛」也是入声,读作dì;「遮」字押韵,读作 zhā。
张惠言勉励自己的学生要努力追求自己的理想,就算追求春天的美好,即使春天走了,但春天来的道路没有遮断。应该把春天留在心里,而不是向外去追求。
这首小词中的文化符码如下:
- 东风:表示春天的风,是使万物萌生的风。正如李商隐的《无题》诗所说「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 铁笛:宋朝朱熹写过一首题为《铁笛亭》的诗,诗前面的序中说,福建武夷山中有一个姓刘的学道之人,这个人善吹铁笛。当时有一个姓胡的诗人就赠给这位刘君一首诗,说「更烦横铁笛,吹与众仙听」。
- 香雪:也算是文化符码,一般说到「香雪」,都是说梅花。
- 玉城:李白的《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说「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玉城」就是「玉京」,想必天上如果有神仙的居处,一定是珠楼玉台,万分美丽。
- 泛云槎:《论语・公冶长》中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如果追求理想但不能实现,就乘木筏到海上去了。
书中提到的其三和其五两首小词类似,可细细体会每一首小词所写儒家人生修养的不同阶段和层次。
张惠言《水调歌头・春日赋示杨生子掞》其三:
疏帘卷春晓,蝴蝶忽飞来。
游丝飞絮无緒,乱点碧云钗。
肠断江南春思,黏着天涯残梦,剩有首重回。
银蒜且深押,疏影任徘徊。罗惟卷,明月入,似人开。
一尊属月起舞,流影入谁怀。
迎得一钩月到,送得三更月去,莺燕不相猜。
但莫凭栏久,重露湿苍苔。
这首小词描绘了这样一种场景:春日的早晨,卷起疏帘蝴蝶飞来,游丝飞絮,满空都是春天的诱惑。张惠言借这首小词劝慰学生,面对外在的诱惑不要迷失了自己,外在的蝴蝶莺燕对你不应引起动念和迷乱,心中应有明月升起。
张惠言《水调歌头・春日赋示杨生子掞》其五:
长鑱白木柄,㔉破一庭寒。
三枝两枝生绿,位置小窗前。
要使花颜四面,和着草心千朵,向我十分妍。
何必兰与菊,生意总欣然。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
是他酿就春色,又断送流年。
便欲诛茅江上,只恐空林衰草,憔悴不堪怜。
歌罢且更酌,与子绕花间。
「长鑱白木柄」:出自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其二:「长鑱长鑱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张惠言在这首小词中告诫自己的学生:放弃入世的理想,孤独地离群索居,那绝不是儒家对待人生的办法。你应该勇敢地面对一切,承受它的「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成就你自己,找到你自己的春天。
清代词学家谭献说张惠言的这五首《水调歌头》是「胸襟学问,酝酿喷薄而出。赋手文心,开倚声家未有之境」(《箧中词》卷三)。「倚声家」就是词人,他说从来都没有词人能够把儒家的胸襟学问和道德修养写成这么美丽的小词!
对于张惠言「兴于微言,以相感动」,说温庭筠的小词里写美女爱情的都有微言大义,有比兴寄托的这套词论,王国维颇有微词,说「固哉,皋文之为词也!」固就是顽固,皋文是张惠言的号,就是说张皋文说词真是说得顽固啊。
王国维的词论在《人间词话》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其中从小词看到言外之意有三种方法。
第一种方法:从小词本身的格调高低来看,词的境界本身有高下之分。《人间词话》中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王国维认为:「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 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郑」是指《诗经》里郑国的《国风》,其中都是写男女之间的爱情,比较淫靡,故用「郑」作为「雅」的反义词,表示淫靡。「永叔」是欧阳修的号,「少游」就是秦观。各用欧阳修和秦观的两首小词作为例证。
欧阳修第一首《玉楼春》: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人生总是有聚有散,有生有死,在聚的一刻,在生的一段,好好享受,尽到力量,这才是最重要的,不要等到离别的时候再惆怅。这就是境界。
欧阳修另一首《玉楼春》:
雪云乍变春云簇。渐觉年华堪送目。
北枝梅蕊犯寒开,南浦波纹如酒绿。芳菲次第还相续。不奈情多无处足。
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歌黛蹙。
「犯寒开」三字是沉着悲哀和豪放享乐两种情绪的结合,非常有力量。这首小词是说,你应该掌握的,你就应该掌握,春天既然来了,就在你的面前,你就应该好好地掌握这个春天。欧阳修的一生,也经过很多的挫折,在政治上遭受了很多打击,但欧阳修能够遣兴,能够欣赏种种的景物,并排遣心中的忧愁。
秦观《减字木兰花》:
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
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黛蛾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
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回肠」是抽象的情思,「断尽金炉小篆香」是具体的形象,用具体的形象表现抽象的情思,是词人惯用的手法。同样是写爱情,秦观写出了精神和感情的境界,而不只有肉体的呈现。
秦观《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首《鹊桥仙》中学课本中学过,已非常熟悉了。秦观词以柔婉、细腻著称。冯煦在《宋六十一家词选》的例言中说:「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王国维认为词人唯秦观是「古之伤心人」,其词最为凄婉。
第二种方法:使用「断章取义」的手法,从小词中看出成就大事业、大学问的三种境界。《人间词话》中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第一种境界,出自晏殊的《鹊踏枝》: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
明月不谙离恨若,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欲寄彩笺兼尽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第二种境界,出自柳永的《蝶恋花》: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第三种境界,出自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注意《人间词话》中与原词的出入: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王国维从小词看到言外之意的第三种方法:从小词中的微言,引起了他的感发和联想。他说南唐中主李璟的《摊破浣溪沙》中,「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这两句词,「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菡萏」就是荷花,出自《尔雅》的《释荷》,透出古雅高贵。而「香销」两个字都是 x 的声音,是双声。「菡萏香销」就是那种最高贵的、最美好的,一点一点在消逝了,是声音给我们这种慢慢消逝的感觉。而西风带着如此的哀愁从水面上吹来。
王国维评说南唐后主李煜的词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之前的词都停留在曲子词的阶段,所书写的都是美女爱情,都是思妇的悲哀等等,而李后主的词写的是他自己,是士大夫自我言志的抒情。这是我们词学发展的一大进步,一大转折。且看李煜的《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这是一首篇幅极短,而包容却极深广的小词,通篇只从「林花」着笔,却写尽了天下有生之物所共有的一种生命的悲哀。
李后主另一首《虞美人》更是脍炙人口: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春花秋月何时了」是写宇宙之运转无穷,是来日之茫茫无尽; 「往事知多少」是写人生之短暂无常,是去者之不可复返。
李后主的《虞美人》,以个人一己的悲哀包举了全人类,而《相见欢》却是以一处林花的零落包举了所有有生之生物,主题愈小,篇幅愈短,而所包容的悲慨却极为博大,而且表现得如此真纯自然,全不见用心着力之迹。唯有像李后主这样纯情的人,才能以心灵的直感,写出这样神来之笔的小词。王国维甚至评价李后主的词「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此处是用了比喻,李后主所写的,是人类共有的、无常的哀感。
除了李中主、李后主之外,王国维还批评了冯正中的词,说「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冯正中的名字叫冯延巳,「正中」是他的号。冯延巳的「堂庑特大」可见其《蝶恋花》:
谁道闲情抛却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
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
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冯延巳所写的,是一种感情之境界,而非一种感情之事件。只说「闲情」,却说不清道不明究竟是何感情,年年抛弃却年年都重新又生起,并且为了这种感情,心甘情愿地憔悴消瘦。要知道,冯延巳与李中主从少年时代就来往得非常密切,中主做了君主之后,冯延巳就做了他的宰相。南唐是悲剧命运,造就了冯延巳的悲剧人生。
说完王国维的词论,同样要说王国维自己的词。王国维填过一首《浣溪沙》:
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云。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如果说张惠言的词表现出了儒家的修养,那么王国维的词表现的则是哲人的思致,是哲学家对于人生的反思。王国维受影响最深的,是叔本华的悲观哲学,认为人生就是在欲望的追求与失落之间徘徊。追求,是不得的痛苦;求到,是失落的痛苦。人生就永远在悲苦之中不得解脱。王国维最后走向了自杀的道路。
反观苏东坡,一生历尽坎坷,受到多少迫害,遭过多少贬谪,仍然写出「一蓑烟雨任平生」这样豁达的词句。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本《小词大雅》的特别之处,除了深入浅出的语言风格之外,就是应用了当代西方的文学理论,来剖析张惠言和王国维的词论,可以称为叶嘉莹的词论。书中出现的几个西方文学理论的概念如下:
- microstructure: 用于解释张惠言所说的「兴于微言」。
- culture code: 将温庭筠的「懒起画蛾眉」称为文化符码。
- double gender: 双重性别。温庭筠是男子,他写了女子推动爱情的悲哀,流露出男子不受任用的悲慨,男子用了女性的形象,是双重性别。
- double contact: 双重语境。南唐中主在他的小环境中,他听歌看舞,可是他的整个国家却处在五代十国的战乱之中,这是大的语境。
- potential effect: 可能的一种作用,用于解释小词中能够传达出来一种可能的言外之意。
- symbolic function: 象喻作用。张惠言解读的「画蛾眉」是象喻作用。
- semiotic function: 符示作用。王国维从「菡萏香销翠叶残」想到「众芳芜秽,美人迟暮」是符示作用。
作者、作品、读者都是文学批评关注的重要对象,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文学批评的重心产生过重大的转移,文学批评理论因而也随之层出不穷,但是,无论是知人论世说、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命题、新批评、结构主义,还是接受理论、文化批评,都在说明作者、作品、读者在文学审美中的重要作用。
随书附赠的书签上,印有叶嘉莹女士自己填的一首《蝶恋花》,可作为其词论的例证:
爱向高楼凝望眼。海阔天遥,一片沧波远。
仿佛神山如可见。孤帆便拟追寻遍。明月多情来枕畔。九畹滋兰,难忘芳菲愿。
消息故园春意晚。花期日日心头算。
以上。